奶奶老了，突然。
隆隆的火车从傍晚的北国驶向清晨的江南，伴随着单调而空洞的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，梦境忽明忽暗。天有点亮了，到了老家，身心都在挣扎，总要绕过恍惚很久，才能在奶奶的笑脸里分辨出眼前的一切是梦还是真。
像往常一样，回家探亲，奶奶忙完还不忘准备我最爱吃的红烧肉。奶奶做的红烧肉天下第一美味，那种只有土灶才能烧出来的微微的铁锈味，是奶奶的手艺，吃了就能分辨出来。从小我就喜欢搬小板凳，袖手旁观搬高火炉，问问题，看她用长长的手指搅拌调料勺。白花花的猪肉很快就会泛出幸福的红光，汤汁里满是浓浓的泡沫，仿佛眨眼召唤不远处踮起脚尖的贪吃猫。amp; 出锅amp; 奶奶满意的声音是记忆中的定义amp; Home amp; 声音。
像往常一样，回家探亲时，我拿起一把椅子，坐在熟悉的火炉旁。我看着她用同样的流程跑了我二四年的最爱，我也问不出小时候那些奇怪的问题。热气升腾，她掀开锅盖，往日矫健的身影仿佛变成了长长的慢动作，让我前所未有地注意到了她笨拙的手指和白发。amp; 出锅了！amp; 她通红的脸转向我，骄傲地咧嘴一笑。没门牙的笑还挺搞笑的，但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打了一下，从眼睛直直的往胸口，连挤出一个笑容来应付都不行。
那种突然的觉醒或许可以称为恐惧。
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老，从来没有。奶奶七二岁了。她从来没有对我强调过她年龄的变化，仿佛她生来就是做我奶奶的，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。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喜欢我的陪伴，所以两年前，我不带一丝悲伤的上了火车，一个人跑了。
我梦想的地方叫北京。每天都在上演各种悲欢离合的故事，我在其中太不起眼了。刚到这里的时候，我不愿意欢呼来证明自己的独特，但是火车到站的时候，我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低矮狭窄的通道，穿过拥挤繁忙的检票口。当自动玻璃门打开另一道更广阔的光时，我回头看着身后流动的陌生面孔，突然怀念起离家时还在挥手的奶奶。出发前，她支支吾吾地把我拉到角落，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包，静静地看着我，一字一句地说:
不要害怕。
当时我觉得很好笑。我怎么会害怕呢？一眨眼就两年了。在过去的两年里，我遭遇的雨比之前二二年加起来还多，因为没有人给我一把神经大的伞；我也比之前的二二年流了更多的眼泪，才知道亲人支撑了我多么安静阳光的一天。有时候会觉得委屈和失落，被内心的孤独和迷茫压垮，恨不得立刻跳上回家的火车去找一个在轨道另一端静静等待的拥抱，但最后还是冷静下来说amp; 很好amp; 。因为我答应过我奶奶不要害怕。奶奶知道她那不到一米高的炉子养不了我，就让我飞了，没有一句怨言。奶奶也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怀念，就静静地看着我，一字一句地说，别怕。
但是这次我真的很害怕。
时间的流逝不像回家路上手表的指针那样缓慢而漫长。离家两年来，外婆似乎老得快了很多，快得我都赶不上她的晚年。曾几何时，我带着对未来的巨大信心和对亲人更好生活的梦想离开了家乡，伴随着邻居对我不配拥有的孩子的抱怨，还有我奶奶对我是多么的骄傲；但是现在我看着我的邻居，然后amp; 磨料amp; 我们的孩子分享天伦之乐，尤其是当电话那头的奶奶耳朵越来越差的时候，她会责怪自己太自私，太不负责任。我的生活就像铁轨上的火车。我不愿意呆在一个风景熟悉的小镇。我想走得更深更远，穿越山川，去看更广阔的奇观。但站台上一个接一个相遇的欢声笑语和离别的泪水，总会激起我不想放弃的感情。
是时候送我回北京了。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心和不情愿，挥动着苍老的胳膊和腿，微笑着说，我要好好锻炼，以后给我的大孙子做红烧肉。我僵硬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，车门关上的时候，我背对着在窗外挥手哭泣的奶奶。虚构与事实，我仿佛看到奶奶沿着送我的路一步一步走回家，看到老弱疲惫的文字一个个向她走来。我想抱着她，陪她慢慢走。我想摆脱那些讨厌的恶语，让时间慢慢过去，可是我握不住，摇不动，做不到，只能一直哭。
奶奶背对着我，头也不回。她坚定得就像当初支持我梦想北京的眼神，就像两年前送我离家的平安，就像在站台上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一字一句说出来的那句话amp; 不要害怕amp; 。这简单的三个字，支撑着她经历了无数的未知和艰辛，用母亲、奶奶、外婆温柔却坚毅的形象，放飞了自己的梦想。她一直是我们的支柱。她不怕，但也不能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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