〖一〗
黑从天上细密地落下。如同天上有个神仙,用紧致的箩,把黑筛到了村里。村庄朦胧了,模糊了。夜,也就来了。
多年后,我还一直坚信,五奶奶那永远的夜也是这样安详地来的。当时,五奶奶脸上恬淡自然,每一条皱纹都被满足填平了。仔细回想,那些满足里还有别的内容,因为在那样一个时刻,她的眼角眉梢渐渐地浮上了笑意。笑意很淡,轻轻地扯动着我们的心。那淡淡的笑,真诚如水,期待如云,仿佛待嫁的新娘。最后,五奶奶用仅有的一点力气,轻轻地说了声:舒坦……以至于我们这些她的后人,没人用泪水为她送别。
五月的夜晚,总是这样不声不响,不急不徐,亲人似的,来了。这个时候的村庄,诗意浓郁。若从远处看,村庄的轮廓影影绰绰,不十分明朗,但绝不是伸手不见五指。在那层夜的幕布后边,可以看到村庄的剪影:北边,那些高矮不一的影子,是村民不同年代的房子。南边,那个馒头样的大家伙,就是村里的南山。说是南山,其实就是一个大土堆。当年军队射击训练,没有挡子弹的屏障,怕不长眼的子弹伤着人,就发动百姓聚土成堆,成就了大平原上的一座“山”。起初,人们不叫它南山,而是由着它的作用叫它杷档,就是挡着射击标杷的意思。后来,军队走了,杷挡失去了作用,人们渐渐地改叫它南山。这样的自然转变,没人会在意。当然,这得把五奶奶除外。
五奶奶喜欢南山,不喜欢杷挡。有一回,也是五月天,热浪还在老天的肚子里孕育的时候,我跟五奶奶坐在场院的矮木凳上。当时五奶奶七十多岁,我刚刚七岁多。五奶奶说,杷挡多别扭呀,听上去硬撅撅的,还是南山好听!我说,南山为啥好听?五奶奶说,人们都说,寿比南山,叫它南山,村里人就长寿了呀。我那时不知道长寿是个啥意思,只知道长寿面好吃。每年农历五月初五,是五奶奶的寿日。这一天,不仅能吃上香甜的棕子,还能足足地吃上一大碗长寿面。
五奶奶对南山的喜欢,没有白费。南山真的保佑着她,活到了九十九岁。在我们那个平原小村,这是一个奇迹。
五奶奶的奇迹,除了长寿,还有很多很多。比如,她是在农历五月初五,她的寿日这天安详地去了她那永远的夜的;比如,九十九岁的她,是头戴红花,身穿红嫁衣走的;还比如……
五奶奶的很多故事,是她老人家去世后,我慢慢从人们那里听说的。其中一大部分,也是最要紧的那些故事,是从那个台湾来的五爷爷嘴里讨来的。这个台湾来的五爷爷,一开始嘴巴紧得像石头,不愿多说一句话。可当我领他去五奶奶坟上烧过纸回来,他像变了个人,皱纹纵横的老嘴开始了喋喋不休,每一句话都在围绕五奶奶转。在记录五爷爷讲述的五奶奶的故事时,我才恍然大悟,台湾来的五爷爷之所以把他知道的五奶奶的事全部说出来,是因为他看到了五奶奶墓碑上的铭文。那铭文是五奶奶活着时她老人家亲自定好的,就俩字:舒坦。
〖二〗
我从小叫她五奶奶,父辈叫她五娘五婶,我的晚辈叫她五太。以至于在我的印象里,五奶奶没有名字。
当然,五奶奶是有名字的,她叫五月。这是台湾来的五爷爷告诉我的。五爷爷说,五奶奶是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,本家姓陈,因为生在五月初五,家里人就给她起了个小名叫五月。五月小姐进过私塾,略通文墨。二八长成,陈家人开始给她准备嫁妆。广袤的华北大平原,积淀了亿万年的漫漫黄土,也积淀了博大的中原文化。这些文化,像无处不在的神经,支撑着社会的发展,调理着人脉的传继。有的时候,这根神经也会痉挛一下,给黄土地上平静的日子,增添几许波澜,给平静日子里的人们,埋设几道坎坷。五月初五出生的五月小姐,被当地人看做是命硬,特别是双五,就是硬中之硬了。命硬克人,在家克父母,出门克男人。陈家老爷为了尽早免除被克的命运,早早就准备着五月的婚事。可毕竟是亲生女儿,还要维护自己大户的名声,不愿随随便便把她嫁掉了事,所以在择婿问题上伤透了脑筋。最后,陈家为五月小姐选定了保定府里一个富商的公子。这位公子家财万贯,只是有个毛病,抽羊角疯。五月不肯与一个不认识的病人结合,家里试图强逼,五月以上吊相胁,婚事最终搁浅下来。
那年,三月三庙会,是五月小姐一生的转折点。我们村的庙会,远近闻名,方圆百里的人都来赶会,年年如此。所以我们那个小村,地方不大,名气不小。这年的庙会,格外热闹,织席贩履的,剃头挑担的,杂耍卖艺的,看病卖药的,搭台唱戏的……各色人等齐聚一堂。逛庙会,更是人挤人,人挨人,哪里都是水泄不通的人海人山。在家为婚事憋闷多日的五月小姐,本想到庙会上散散心,却不成想,遇到了我的五爷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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