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之夜,我和阿雲在江邊緩緩地漫步。她說,歷史研究所組織瞭一個黎族歷史考察隊,要去海南島考察三個月,她也去。
人在幸福的時候,晚風也是甜的。
“阿雲,等你從海南島回來,就是秋天瞭。秋天是個收獲的季節,我們也該收獲瞭吧?”
“但願。”她說:“有一首孟加拉的民歌,經常縈繞在我的心頭。歌詞說,道路的盡頭仿佛在向我招手……什麼命運在等待?這種思念日夜地擾亂著我那甜美又迷惑的心。”
“不,你不應感到迷惑,隻應感到甜美。”
“傢偉,愛情有時候是需要經受考驗的。你說對麼?”
“那當然。”
出發的日子臨近瞭。她把一隻衣箱送到我宿舍裡來,說:“我那宿舍太潮,衣服到瞭夏天要長黴,暫放你處吧。”
阿雲走瞭。我日夜思念著她,眼前總是晃動著她那俏麗的身影。啊,愛情就是思念吧?
這天,我又收到瞭她的一封信。瞧,那麼馬虎,走時竟把遊泳衣忘在衣箱裡瞭,她要我找出來寄給她。我在她的衣箱裡翻找……哎,這是什麼?原來是用紅線捆紮起來的七封信!都是寄給她的!字跡雄勁而飄逸,顯然出自一個男人的手筆……而且,我似乎可以想象出那人的形象:帥氣!看瞭郵戳,是四年前連續五天從一個地方發出的。五天寫瞭七封信!而且,每封信都是厚厚的!言而無盡,不正是戀人的特征麼?難道她真的存有某種隱私?
我想起瞭與她初戀時,有人曾跟我說過:“傻小子,小心上當啊!聽說她原來的丈夫一直懷疑她的忠誠……”可她是怎麼向我陳述那次離婚的緣由的呢:“我們的愛情,完全是被他的統治欲和猜疑心破壞瞭。我曾遷就、忍讓,可他就是不相信我的忠誠。為什麼?隻因為我不認為結瞭婚,就喪失瞭自尊與自立的權利。
“後來,他竟采用偷拆信件和暗中盯梢的卑劣手段。我贊成信守夫妻之間的義務,但我不贊成人身的依附和專制。愛情隻是感情的占有,它不能依靠人身的統治來維持。為此,我們終於分道揚鑣瞭。”
然而,暗存並珍藏男友的來信,恐怕就得另當別論瞭吧?我們很可能就要結婚瞭,難道我就沒有權利瞭解一下她的……?七封信都開著口,隻要……
可是,難道我有權利偷看別人的信件麼?那怕是我們這種關系中的一個人?我把那七封信放在手裡掂量著,掂量著……
日子一天天地過去。我沒有勇氣把任何一封信抽出來。啊,她俏麗的身影,她明亮的眼睛……
來電報瞭,說她所乘坐的那列火車今天傍晚進站。我馬上想到:看信吧,錯過瞭這個最後的機會,謎將永遠地埋在心底。我終於耐不住這強烈的誘惑,抽出瞭其中的一封信……啊,天哪,那信原來竟是她寫給我的!而且,七封信的內容完全相同——
傢偉:
你終於打開瞭這封使你感到困惑的信!我為此而深感痛苦!我多麼希望你能若無其事地對待它們啊!當然,疑惑的閃念也是可以理解的,可你還記得我的話麼?愛情,需要信任,需要尊重……
我在站臺上徘徊。沉重的負罪感壓抑得我抬不起頭來。“我相信你真的愛我,可我不知道你是否會永遠尊重我,就像我將永遠地尊重你一樣。”她的話,一遍遍地轟擊著我。
列車的門打開瞭,她的身影出現瞭。啊,這個時刻,我已焦盼瞭好幾個月,然而現在,我卻感到十分突然……
第二天,我給她送還衣箱去。雖然那信早已按原樣放好瞭,可我仍然心懷忐忑。幸好,她什麼也沒有問。
當我們又在一起款款漫步的時候,照例是談工作,談事業,談藝術談生活……她依舊是那樣地充滿著激情,充滿著對一切都不厭求索的精神,可我卻時常表現得心神不定。我總是在提防她的一句詰問:“你看過那七封信瞭麼?”然而,一個星期過去瞭,她始終不曾問起這句話。也許正因為如此,我心中自責的痛苦反而愈益加劇瞭。
啊,秋天啦,不是收獲,就是枯萎……不,我不能失去她,我要伸出雙手去摘取秋天的果實!“阿雲,我們……結婚吧!請相信我,我將永遠尊重你!尊重你的愛!”
“啊!”她異常激動地叫瞭一聲,同時,猛地撲進瞭我的懷裡。她幸福地抽泣起來:“傢偉,我錯怪你啦。原來,你並沒有看那七封信!”
一瞬之間,我被徹底地擊潰瞭!我無力地攤下兩臂,把頭扭向一邊:“不,我拆看瞭那七封信。”“啊?”她又叫瞭一聲,猛地推開瞭我。
我看見她眼光中的痛苦和絕望。我叫道:“阿雲,請原諒我,我是真心愛你的呀!”然而,她隻是低著頭傷心地抽泣著,走瞭……
第二天,我打電話給她。她說晚上有事,不能赴約。後來,我又懇求她出來一趟,她才回答說:“請原諒我,讓我靜下來想一想好嗎?”
七天過去瞭,我度過瞭一生之中最痛苦的七天!直到這時,我才感覺到她原先講過的話的真正分量:“封建主義思想意識的殘餘像毒瘤一樣擴散在我們全身,連那些思想十分解放的人士也常常不能幸免……”
這七封信的考驗,其意義遠遠超出我和她的愛情關系!是的,對舊道德、舊傳統、舊觀念,決不應遷就!遷就隻能是對舊秩序的可悲的維護!
第八天早上,我收到阿雲的一封來信。
傢偉:
我非常痛苦地度過瞭七個日日夜夜。你知道,我是一個在感情上受過創傷的人,因此,我特別擔心舊日悲劇的重演。為瞭這個,在這次出差之前,我把那七封信放在瞭衣箱裡,既希望你看到它,又希望你不去拆看它。我想,隻要你真正信任我的愛,就不會受它的誘惑。遺憾的是,你並沒有做到這一點。四年前,他也是那樣熱烈地愛我的。有一次,他去外地出差,僅在那裡住瞭五天,就寫來瞭七封厚厚的信。我很珍視他的愛,一直保留著他的信。可結婚後,他竟那樣對待我。這是愛麼?不,是占有。傢偉,我曾註意觀察瞭周圍的這個婚姻的世界,我發現,占相當大的比例的傢庭隻有婚姻,沒有愛情或缺乏愛情;隻有占有,沒有信任或缺乏信任。我詛咒這個既是歷史,又是現實的悲劇。
這次,我把他的原信抽瞭出去,換上瞭我的幾句話。我這樣做,心裡是極為矛盾極為痛苦的。我之所以謹慎是因為我覺得:要得到熱烈的愛似乎並不難,而要得到愛人的信任與尊重卻往往並不容易!你這幾天寫來的信和打來的電話,都在我心裡激起瞭一陣陣又激動又痛苦的波瀾。老實說,你的懺悔打動瞭我的心,而且,你是那樣的誠實坦白,……相比之下,我倒開始為我的這種做法不安瞭。怎麼辦呢?也許,我們需要重新開始……
雲 五/一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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